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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继军:“创痛”本身深藏向上的渴望​ |2019,炬火与微光

王继军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-04-09

2019,炬火与微光

年度文学阅读印象与私人分享



“创痛”本身深藏向上的渴望


王继军





王继军

作者简介:王继军,1970年生,山东莘县人。笔名“王咸”,著有短篇小说集《去海拉尔》。现为《收获》杂志社编辑部主任。


虽在第一线做编辑,但阅读仍然有限,完全没有能力写综述式的文章。从个人趣味写,自然容易多了,但是小说又是“趣味”最多样的,每一种趣味都是人性某一方面的展示,有它独特的韵味。作为中庸的编辑,选择哪种趣味也是比较难的。恰巧前几天一位作者提到史铁生的《务虚笔记》,“这样的作品让我们自己微不足道的写作也有了意义”,又说:“知道有这样的人在思考,我们也觉得活着还有希望啊。”事后想起来,这倒是一种很好的“趣味”。
废名曾这样讲自己的诗:“是整个的不是零星的,不写而还是诗的。”对史铁生的小说正好也可以做这样的判断。从创作的角度看,他们好像有点天才的样子,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,他们可能更是被命运选中要用生命、用整个存在去显示生存的意义。他们写出作品与其说是“创造”,不如说是一种“翻译”,就是把存在的状态翻译成为某种语言形式而已。这样的作品即使很有“文学性”,即也象征、也隐喻、也结构复杂,但仍然最具有“直指本心”的能力。2019年有一部类似的作品,就是陈希我的长篇小说《心!这篇作品可以赋予我们的写作一点严肃性;同时它的存在与思考,让我们觉得还能生活在希望中。《心!》的主题是揭示心的虚无,但毫无虚无主义的气息,因为小说的揭示,不是理性的观察,不是外科手术,是从内到外的“剖开”,就像小说题记引用的鲁迅的话,是“抉心自食”。我们平常赋予“心”的一些品质,比如正义、爱、尊严等等,都被“抉”为粉尘,最后连心本身也不见了。小说仿佛要呈现给我们一个极端荒凉的世界,比废墟还死寂,但是对死寂的呈现却又是“活泼泼的”,但这个“活泼”不是来自于快乐或爱,而是来自于痛。当正义、爱等作为画皮被扯去的时候,作品不是淡漠地指示给我们一个真相,而是等同于从活人的身上硬生生地撕下跟血肉粘连在一起的皮,这些正面的观念仿佛是假的,但是当扯去这些假观念的时候,伴随的却是剧烈的痛,所谓“创痛酷烈”,确乎是真的。其结果是整个世界的死寂(真相)不重要了,或者说变轻了,重要的是弥漫其间的“创痛”,而这“创痛”正是我们生存其间却又不敢凝视的背景——当我们知道有人在凝视而且还沉浸其中的时候,它的确能给人某种奇异的慰籍或依稀的希望,更不要说这“创痛”在心被“抉”为粉尘时,却又强烈地暗示着心的存在了。
顺着这个角度,我想说一下孙频的中篇《鲛在水中央》。小说写的是一个赎罪故事,情节是“构思”出来的:主人公独居在深山里一座早已废弃的铅矿内,因为过于孤独而向山下一个村子里的老人借书看,并且得到老人的悉心指导,但是主人公杀死过一个骗了他的老板,这位老板可能正是老人的儿子。我说小说的情节是“构思”出来的,是觉得小说所写的内容跟作者的生活离得很远。我一般不相信作家在很远的生活中能写出属于自己的好作品,虽然“很远的生活”中可能有文学性更强的内容,比如这篇小说涉及的历史和现实的人的境遇:两个普通人几乎是萍水相逢,并且有了模糊的师生之谊;但是历史和现实的变幻,却让他们有了这么一种难以厘清的尴尬关系。虽然小说有赎罪的主题隐含其中,但是谁向谁赎罪,从哪一个方面、哪一个角度赎罪,却是道不清说不明的。这个“暧昧”的境遇确实是很好的小说题材,但作者的能力(因为与题材的隔阂)显然不在对历史演绎的澄清上,也不在对现实复杂关系的梳理上,如果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阅读,甚至会觉得虚假,但是就像一个同事说的:“乍读感觉不真实,读完却又觉得非常真实。”我觉得这来自于作者自身情感的“非常真实”。作者仿佛对整个生存有一种莫名的“创痛”,这种创痛是存在性质的,是“存在”赋予“此在”的,所以是更本质的“道不清说不明”——正对应了题材里面人们处境的“道不清说不明”。所以《鲛在水中央》其实是一种自我表达,而题材是用来抑制而非宣泄情感的,并使情感更沉着有力。
如今,可能很难用“爱”或者“真理”这些概念来证明个人的“活着”了,这些概念变得越来越相对和局部,倒是“创痛”还仍然是“硬通货”,像音乐一样不用翻译就能传递到他人那里。只是这个“硬通货”也越来越少了——卡夫卡的荒诞变得更容易被接受,而那原初的焦虑则很难继承,不过,较真的人还是会遇到,或者说会被选中去承受。黑孩在长篇小说《惠比寿花园广场》的创作谈里说:“写作期间,有一天,我斗胆在天黑了以后去惠比寿,本想通宵达旦,但那天的街偏偏是雨,万籁俱寂,与小说中描写的灯火辉煌完全不同。凉风袭来的时候,我竟胆怯地逃离了。”作家的这种感觉仿佛还沉浸在《惠比寿花园广场》营造的世界里,小说是关于爱(爱不成)的故事,但也是关于生存的寓言:一个旅居日本的中国女人遇到一个居住在日本的韩国人,而这个韩国人又是亲朝鲜的。他们因为著名的惠比寿花园相爱而生活在了一起,但是他们的开始却是用来结束的,而这种结束仿佛耗尽了主人公所有生存的心力。小说其实是完全“写实”的,有着日本私小说的真切表达。从写实的层面看,他们爱的开始和结束更多是“个人”的原因,但爱的失败中的茫然其实是生存无根状态的呈现,而触及这个层面,个人确乎是无处倾诉的,从而永难释怀。小说本身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层面,但是作者在写创作谈的时候说:“所以,从决定写这部小说开始,我从头到尾都是战战兢兢的,用两个字来形容这种心情的话,可以说是‘庄重’。之于文学来说,庄重听起来似乎呆板,其实是我个人通向文学的一条捷径。”看上去“庄重”是作者有意选择的,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对题材本身蕴涵的存在无根性的潜意识领悟,只有“庄重”才能匹配这个空旷的领悟。程永新老师在初读《惠比寿花园广场》的时候说:语言有一种向上飞的感觉。这固然是黑孩作为诗人赋予了语言灵性,但本质上所有真正写出“创痛”的作品,都反而会给人“向上”的感觉,《心!》是这样的,《鲛在水中央》亦然——因为“创痛”本身才深藏向上的渴望。

本刊特约专稿

图片来自网络


2019,炬火与微光 | 聚焦


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20年第1期邀约十六位身处第一线,视野开阔、眼光独到的作家、编辑、评论家与媒体人,分享各自对2019年文学现场的个人观察和阅读印象,推荐心目中值得关注的佳作。其中既有对光焰四射之现象级作品的不同解读,也有对前沿、潜层与偏僻处闪烁之萤火的耐心辨认。或许无法尽数涵盖一年来最重要的作品,但这样的倾听与论说、观察和辨析,相信也会给各位读者带来启发。

——编辑部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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